已经完全进入春天了，殷叶出门时特意观察路边的植物——春意添了不少，从没注意过的灌木植物也开了不少淡紫色的花。她对于植物的知识储备还不太多，只知道挺好看的。柳絮照样是满街道乱飘，还记得去年的春天，她莫名觉得柳絮更像是冠状病毒一样——一样是球体的，一样出门戴口罩，一样碰上了不好受。她没经历过十几年前的那场病毒，不过她的爸妈正是在那次疫情中生的她，出生时疫情刚好结束没多久。她当时把这个比喻告诉爸妈，电话那头很是惊喜，惊喜自己的宝贝女儿久违地说了些有意思的事情。

尽管春意灌满了户外，殷叶的卧室还是一如既往。她逼着自己学习，硬是不断提高标准，她也没想到，这样的习惯还没等侵蚀她的内心，先限制了她的行动——

殷雪去上学了，殷叶照样学习。她深感自己的效率已经低下，一年如一日的生活已经让她麻木了不少。在连续了几天没能达到自己学习能力的标准后，她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右拳，打向了墙。瞬间，剧痛从右手传来，她捂着手跪在地上。随后右手手掌明显肿胀，她感觉又疼又麻，心脏每跳一次，手掌就胀一次。她起身去用凉水冲手，但根本没用。她想继续学习，却没办法写字，一是根本使不上力，二是手不断颤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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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，殷雪回来了。

“姐姐——我回来啦——”

“嗯？学累了吗？好久没见你躺床上休息了。”

“不是，手肿了，写不了字了。”

“肿了？我看看……我去，怎么这么严重？上药了吗？”

“还没……”

“我马上拿……不拿了，我马上带你去医院！”

“不用了，就肿了而已。”

“而已？我就没怎么见过这么肿的！快快快，听话！”殷雪帮殷叶穿上衣服，急忙带她去医院。

“告诉你一个坏消息，掌骨骨折了。”放射科的医生如此说道。

“哦。”殷叶感觉有点想笑，就好像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样。

殷雪见她出来，问：“怎么样？”

“骨折了。”殷叶露出无力地微笑。

“什么？严重吗？”

“还不知道，一会儿去诊室的医生那儿问一下。”

诊室的医生看了她的片子之后，紧皱眉头。殷雪问：“医生，这个严重吗？”

“严重。你们一会儿去骨科一病区找医生，这么走……”

她们去骨科一病区找到了医生。已经晚上九点了，医生显然不太高兴，大概是要下班了。

“明天上午来这儿办住院，然后准备做手术。”

回去的路上，殷雪问殷叶：“你怎么弄伤的啊？”

“我……没达到我的学习标准，心里难受，然后就·……”

“你学习很厉害了啊！别这么自责，让自己歇歇。我知道你只要没达到标准就难受。你一直都这样，我也都看在眼里。既然已经受伤了，那就好好养着吧。你不想养的话练习左手写字也行。明天我请一天假，陪你办住院手续，再帮你带一下生活用品。”

这是殷叶第一次住院。病房意外要比她想得舒服些，床也舒服，另外两个住进来的病人也不恶心人。她唯一有些受不了的就是不能洗澡，好在殷雪每晚会帮她擦身子，给她照顾得好好的。几天后，医生找她签手术同意书。

“我先给你们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做手术。你看这里，你的掌骨两部分已经错位了，必须要进行手术才能矫正。我们有两种方案：第一种是不切开的，就是用两根钢钉交叉固定；如果严重一些的话就只能实行第二种切开的，就是用一根钢钉将你的掌骨固定住。接下来还有什么疑问吗？”

“我就一个问题：手好了之后影响我当医生吗？”

“放心，这绝对不影响。”

“哦，好的，我没有问题了。小雪呢？”

“我也没有。”

“那接下来说一下信息吧，我填个表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好了，最后签一下手术同意书。陪护人也同意的话就签一下吧。哦，只要陪护人签就好了。”

第二天下午，殷叶去做手术了。她平静地进第一道门，里面一共有六间手术室，医生将她领进了唯一门上贴着“电离辐射”的那间。

进去后，她躺在一个很窄的、没有枕头的床上，第一个和她说话的是麻醉医生，说了些能安慰她情绪的话。一开始说的是打半麻，她每感觉一次手臂过电般的疼痛，右手臂就少一份力，麻醉第三次的时候，她头部右半边也麻住了。这时候她有点慌了，更让她慌的是：右手还有知觉。麻醉医生让她放松，但她两个手臂止不住地抽搐，医生碰到她身体任何一个部位时——她全身都是痒痒肉——她会忍不住笑出声并身体乱扭。她两边脸知觉上的差别越来越大，这时她已经慌得不行了，而且思维上也有一定限制，只有意识还是清醒的，于是开始说胡话：“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医保问题，我不知道能报销多少……我怎么开始说蠢话了……我现在感觉思维受限了……太抱歉了……抱歉……我……”主刀医生让她右手张开，她尽力张开，但肌肉越来越使不上劲，最后完全没感觉了。她身体能放松，除了时不时抽搐的左臂。她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脑部，不停地发出指令：左臂放松右手张开左臂放松右手张开……

出于以上原因，麻醉医生只能决定给她打全麻。打了之后，她感觉意识逐渐地消失了。当然，并没有全部消失。她害怕感觉到痛苦，就用洗牌睡眠法自我催眠。她先想到的是一个摇篮，一个发着白光的摇篮——因为当时她感觉自己一直在全方位转圈翻滚。她接着想周围是空空的宇宙，自己依然在转圈。这次她的想象力远不如平时丰富了。她想象自己面前是一个和太阳差不多大的表面颜色单调的天体——就是巨物恐惧症所恐惧的物体，她也稍微有这个症状；她又想象自己像蚁人一样变得极微小，面前出现的是围棋的黑白棋子以及棋盘——这一景象在她小时候不止一次在梦里吓醒她。她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摇篮。这时她仍旧能听到医生说话的声音，一清二楚。给她主刀的和麻醉医生都是老师级别的，带着三个实习生。实习生一直在讨论什么时候吃饭、下班，其余便是聊天的闲话，主刀医生则让她们别吵。

在她意识中——大概是麻醉后的两分钟，主刀医生说电钻快没电了，让其他人赶紧去弄个充好电的电钻。他说电钻要撑不住了，其一实习生说有电钻的医生下班了。他说电钻真没电了，实习生说拿电钻的医生没回来。他大喊“过来帮我一把！血止不住了！”这时她还在和棋子面对面，完全无法分辨情况危急与否，一切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，她没有心跳加速，没有任何想法。

医生们好像拿到有电的电钻了，电钻声滋滋响起，她想快点睡过去，完全不想思考听到的话的语义。但过大的电钻声让她多少紧张了起来，再加上主刀医生把用完的电钻放到她肚子上，她左手抽搐的次数多了起来。她脑子里只能想起一个人——殷雪。她想着她还在手术室外面等着，殷雪和她在一起聊天，殷雪对她笑，殷雪拥抱她，殷雪亲吻她……她用尽全部勇气对殷雪说“我喜欢你”……她又想着“一定要出了院之后再表一次表白，一定要活着回去”……

结束前十分钟，她比较清醒了，好像手术室忙乱了起来，要紧急处理什么情况。过了一会儿，主刀医生把她叫醒：“姑娘，少喝可乐吧，骨头都碎成渣了，我费好大劲儿才给你拼好。实在拼不好的只能移除了，没办法。还是这句话，你少喝点儿可乐吧。”殷叶回答：“大夫，我一年就喝三四瓶，真没多喝。”

手术结束后，她起身，其他医生都吃饭去了，只见一个医生。医生告诉她整个过程实际持续了两个半小时。但她就算一直有意识，也感觉顶多只过了二十多分钟。整个过程，所有医生的用词都非常“文雅”，句句不离“好词”。

她像是睡了几个月后醒来一样，晃晃悠悠，迷迷糊糊地走出了手术室。